读者试读
北京三部曲
浏览次数:492次 更新时间:2018-08-18

 《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》
  我感觉中,朱裳却一点也不傲,常低了眉,匆匆走过夹道,缩进座位。我在朱裳那儿没见到女孩的自得,却见多了男生的无聊和笨拙。脸皮薄些的,感觉自己和别人的谈话可能被朱裳听见,声调骤提,话题马上从公共厕所转到中南海、人民大会堂,一脸庄严肃穆大智大慧。脸皮厚些的直接搭话,有机会就借一两本书,一借一还,两次搭话的机会,另外还多了好些可以探讨的题目。再狡劣些的,把半根火柴塞进朱裳小车的钥匙孔里,要回家了,钥匙越捅越紧,塞火柴的人便跳将出来提供帮助并且大骂人心不古,国将不国。如果从小长到大是个电子游戏,游戏里有好些凶险的大关卡,最早是如何应对父母、如何和兄弟姐妹相处、如何和发小一块玩耍,然后是如何对付摆在你面前的像朱裳这样天生狐媚的姑娘、如何对付混蛋的教导主任和白痴数学老师,然后是每个人都有的老板和老婆,然后是整日呼啸的小孩、父母的老去。面对朱裳这个题目,我们没有一个男生答对了。有些人给自己一个借口,反正也试过了,有些人索性忘记了,有些人找个眉眼类似的,反正没人知道正确答案,所有人都在游戏里过了关,可能编游戏的人是个逻辑不清的人吧,很少较真。
  我相信,早生千年,吕布会为了朱裳把丁原或是董卓细细地剁成臊子,然后包在荷花叶子里。
  在书里倦了,合上书,找个隐秘的角度看朱裳,我觉得目明脑爽,仿佛夜里读书累了,转头细看窗子里盛着的星星。过去没有电视和互联网,我们和古人一样,看自己的身体,看天空的星星,看同桌的姑娘,在简单中发现复杂的细节和普遍的规律。初到这个班上的时候,朱裳的短发齐耳,现在,已飘然垂肩了。她的头发很黑很细很软,上自习的时候,张国栋偶尔一定要占我的座位,我就坐在朱裳后面,透过她发丝的间隙,可以看见摊在她面前的物理书上的滑轮和杠杆,就像春天,透过雨丝,可以看见胡同口撑一把碎花伞、急急走过的姑娘和撑一块塑料布、坚持卖茶鸡蛋和香烟的大爷。我固执地认为,朱裳的头发,是种温柔润顺的植物,目光如水,意念如水,偷偷地浇过去,植物就会慢慢生长,长得很黑很细很软,我听见枝条生长的声音,我闻见枝叶青嫩的气息。后来的后来,我的大油手多少次抚摸朱裳的头发,我无法拒绝这个冲动,我的手的触觉记忆很差,需要无数次抚摸才能记住关于朱裳头发的各种复杂感觉,在白天、在黑夜,在风里、在雨里,在春夏秋冬的组合里,在心情的变化中,甚至朱裳脱了红裙子换上粉裙子,她的头发都给我的双手不同的触觉。我在反复重复的抚摸中学习和记忆,我希望我变成一个瞎子,新东方的狗屁单词书我都反复背了十遍,书页被我的油手抚摸得黑亮油光,关于朱裳,我该学习多少次呢?老流氓孔建国关于清晨起床一柱擎天的话是扯淡,如果我的双手抚摸朱裳的头发,我不能一柱擎天的话,是我真的老了。可是,如果我诚心正意,不用真正抱她在怀里,不用真正的抚摸,她的人远在天边,但是我的双手沾满了记忆,伸向虚空,抚摸空气,她就在我怀里,她的头发就在我的手指之间。我在转瞬间一柱擎天,我的真阳充沛,我的气数悠长无尽。我深吸一口气,我可以抓着我的头颅像气球一样飘浮到天上,身子横过来。
  后来的后来,我问坐在饭桌对面的朱裳:"我要老到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这些记忆?我是学医的,我知道即使失去双手,双手的记忆也还是在的。"
  朱裳说:"你跟我说过,不许我头发剪得太短。你看现在的长度合适吗?每次去理发店洗头,小姐都说,这么好的头发,剪剪吧,染染吧,我都说不行,一个叫秋水的人不同意。前几天头发有些分叉,我去修了修发梢。"她的头发依旧很黑很细很软,飘然垂肩。


  《万物生长》
  生命的进化应该是螺旋状上升的,在某一点上会具有比过去的某一点更高层次上的相似。一百万年后,人类没准又像低级动物一样,只由不分化的内、中、外三个胚层组成,像蒋某人教训的一样:生活简单,思想复杂。到了那时候,没有人再学人体解剖了,白先生这种人被称为古人类学家,一个国家只许养俩,放在国家自然博物馆里,帮助小学生们感受人世沧桑,讲解人的由来。
  其实,我们不怕考试。六岁上学,至今几乎已经念了二十年的书,有过三四十个老师,大小百来次考试,变换花样骂过各种老师几千次祖宗。我们对考试是如此熟悉,以至于考试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。考试会呈周期性地到来,仿佛榆叶梅开花,元旦、春节、每月的补贴。已经习惯,没有任何新鲜,可以麻木地对待,仿佛榆叶梅花开去照相、月经前买卫生巾和春梦后洗内裤。再说,我真是无所谓。
  几乎从十岁以后,我就已经没有了任何竞争心。我没有学过,所以一直也不懂如何和别人争,最主要的是我找不出和别人争的理由。我老妈说,我因此注定不能成为富甲一方的人物。我认为,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,一些仿佛不可或缺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。孔丘没有笔记本电脑、手提电话,却照样伟大;李渔没有盗版的淫秽视盘、番石榴味的避孕套,却照样淫荡。没有熊掌,可以吃鱼。没有鱼,可以去天坛采荠菜。饭后没有保龄球、KTV等等娱乐,我们可以散步,体会食物在身体里被消化、吸收的感觉,然后我们大便。大便不仅仅是一种娱乐,简直是一种重要的修行方式。还有很多人在大便中升天,更多的人死去。当然,这一切需要智慧。抬头望望天上数不清的星星,想想生命从草履虫进化到狗尾巴草再进化到人,再琢磨一下心中患得患失的事情,你也会有一点儿智慧。争斗的人、追逐的人、输的人、赢的人,都是苦命的人、薄福的人。事物的本身有足够的乐趣。C语言有趣味,《小逻辑》有趣味,文字有趣味,领会这些趣味,花会自然开,雨会自然来。如果你含情脉脉地注视一个姑娘三年,三年后的某一天,她会走到你身边问你有没有空一起聊聊天。
  上高中的时候,我就曾经含情脉脉地看了我的初恋情人三年。初中的时候,我们不在一个学校,我已经听说过她的名声。关于她如何美丽的传闻和《少女的心》《曼娜回忆录》等手抄本一起,在我周围流传,和做不完的习题、不断翻修的东三环路共同构成我少年生活的背景。高中的时候,她坐在我眼角能扫到的位置。如果她是一种植物,我的眼光就是水,这样浇灌了三年,她或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如此湿润的原因。
  三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,简直有三辈子那么长,现在回想起来,搞不清是今世还是前生。
  我很难形容这三年中的心情,有时候想轻轻抱一下,有时候想随便靠一靠,最终都一一忍了,心似乎一直被一簇不旺却不灭的小火仔仔细细地煎着。听说有一道味道鲜美无比的猪头大菜,做法早已经失传,行家讲关键是火候,那种猪头是用两寸长的柴火煨三天三夜才做成的。每隔半小时添一次柴,一次只添一根柴火,三天三夜之后才熟。三年高中,一天一点儿的小邪念就算是两寸长的柴火,三年过后,我似乎也应该成熟了,像猪头一样。
  后来她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上大学,于是通信,因为同学过三年,有一起回忆的理由。记得忽然有一封信,她对我的称呼少了姓氏,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名字。她原来浅浅深深、云飞雪落的基调变得严肃起来,开始谈起国内形势、艺术表现和学业就业等等重大问题。我回信说,国内形势好啊,有空来玩儿吧,洋鬼子建的旧燕京大学味道很好。那是一个夏天,在北大的静园,我们坐在一条长凳的两端,四下无人,周围尽是低矮的桃树和苹果树,花已落尽,果实青小,远未成气候的样子。我们的眼睛落在对方身体以外的所有地方。她长发长裙,静静地坐着,头发分在左右两边,中间一帘刘海低低地垂着,让我心惊肉跳。我说我索性讲个故事吧,话说一个男孩如何听说过一个女孩,如何看了她三年,如何在这种思路中长大。她说我也讲个故事吧,话说一个女孩如何听说过一个男孩,如何想了他三年,如何在这种思路中不知所措。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,在狂喜中一动不敢动。我想,这时候,如果我伸出食指去接触她的指尖,就会看见闪电;如果吐一口唾沫,地上就会长出七色花;如果横刀立马,就地野合,她会怀上孔子。
  两年后,我上了生物统计之后才明白,这种超过二十七个标准差的异类巧合,用教授的话说就是:扯淡。


  《北京,北京》
  我第一眼见到小白痴顾明,注意到他困惑而游离的眼神,就从心底喜欢上了他。汉族语言里,男人之间不能用"爱"字,如果不顾这些规矩,我第一眼见到小白,就爱上了他。
  小白个子不高,皮肤白,脸蛋最突出的地方,点点浅黄色的雀斑。方脑,平头,头发不多,体毛浓重。可能是要发挥体毛的作用吧,最爱穿短裤。在北京,一条斜纹布大裤头,三月初供暖刚停,穿到十一月底供暖开始。大腿下段和小腿上段之间,裤筒遮挡不住,袜子够不到,常年迎风挡雨,废退用进,体毛尤其浓重。从外面看,基本看不见黄白的皮肉。小白浓眉细眼,眼神时常游离,看天,看地,看街角走过来的穿裙子的姑娘,不看课堂里的老师,不看和他说话的人。眼神里总有一豆不确定的火苗在烧,太阳照耀,人头攒动,火苗害怕,噗就灭了。小白的眼神让我着迷,鬼火一团,那里面有遗传过来的胆怯、懦弱、摇摆、无助、兴奋、超脱、困惑、放弃,简单地说,具备将被淘汰的物种的一切特质。
  我从来不想象蒙娜丽莎的微笑,半男不女的,贴在燕雀楼门口的广告牌子上,当天晚上就会被小混混们画上胡子。我偶尔琢磨小白的眼神,在这个气势汹汹、斗志昂扬、奋发向上的时代里,我在小白那儿,体会到困惑、无奈和温暖,就凭这个眼神,我明白,我们是一伙的。
  后来,1999年的夏天,我开辆1988年产的2.8升六缸BuickRegal车,在新泽西北部的二八七号高速公路上,暑期实习,上班下班。那个路段的高速路,草木浓密,山水清秀,路边竖着警示牌,说小心鹿出没。具体上班的地方叫FranklinLakes,大大小小的湖,好些是世家私有,外人的车开不进去。听说湖边长满水仙,那些世家子弟弹累了钢琴,光天化日下绕湖裸奔,阳具粗壮的,自己把自己的膝盖打得红肿热痛。
  在高速公路上,我没看见过鹿出没,但看见过鹿的尸体,撂在紧急停车带上,比狗大,比驴小,血干了,身上团团酱黑,毛皮枯黄。我常看见松鼠出没,停在路当中,困惑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车辆。我的老别克车压死过一只,那只松鼠有我见过的最困惑的眼神,很小地站立在我车前不远的行车线内,下肢站立,上肢屈起,爪子至下腭水平,两腮的胡须炸开,全身静止不动。那个松鼠被高速开来的汽车吓呆了,那个眼神让我想起小白。我看了眼左侧的后视镜,没车,我快速向左打轮,车入超车道,那只松鼠也跟着躲闪进超车道。右轮子轻轻一颠,我甚至没有听见"吱"的一声,我知道,那只松鼠一定在我的车轱辘下面被压成鼠片了。太上忘情,如果更超脱一点,就不会走上这条路。最下不及情,如果再痴呆一点,就不会躲闪。小白和我就在中间,难免结局悲惨,被压成鼠片。
  小红后来问我,小白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,为什么还会对她如此眷恋,死抓着不放?我没有回答,我想,我要是小红,如果一切可能,我会狂踩刹车,绝不把小白压成鼠片。
  我第一次见小白是1993年的秋天,我拎着三瓶燕京清爽啤酒和半斤盐炒五香花生米去看他。教导处的小邵老师告诉我,有个留学生刚来,你去看望一下,介绍一下我们学习和生活的环境,让他对我们的学校和祖国充满信心。我敲北方饭店二○四的门,小白开了门,我说:"我是秋水,我们会在一个班上课,我来找你喝啤酒。你以后有什么麻烦,可以找我商量。""哦。"小白只有一个杯子,杯子上画着一只大棕熊,"Winnie-the-Pooh一个,只有一个杯子。"小白的汉语很慢,英文很快,英文的发音悠扬纯正,听上去仿佛美国之音。
  我的英语是哑巴英语,我羡慕一切英文说得好的人。我从初中开始背词典,从高中开始看原文的狄更斯、劳伦斯、亨利·米勒,看韩南英译的《肉蒲团》,但是我开不了口。我害羞,我耻于听到我自己发出声音的英文。为了不断文气,我读原文小说的时候基本不查词典,我认识好些词,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发音。看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》:"她完全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喜悦中,像春天森林中的飒飒清风,迷蒙地、欢快地从含苞待放的花蕾中飘出……"当时生理卫生课还没上,我不想查劳伦斯提及的那些英文指的都是哪些花,我想赶快看,那个守林汉子继续对查泰莱夫人做了些什么?怎么做的?为什么做?做了感觉如何?查泰莱夫人两腿深处,除了清风朗月和《诗经》《楚辞》里面的各种花朵,还有什么结构?
  "你用杯子,我直接用啤酒瓶子喝"我说。小白也没有起子。我环视四周,有个朝南的窗户,窗台是砖头洋灰结构。我左手将啤酒瓶盖垫着窗台沿儿,我右手铁砂掌瞬间发力,瓶盖丁零落地,窗台沿儿只留下浅浅的痕迹,酒瓶子没有一点啤酒溅出来。辛夷的开瓶绝技是用槽牙撬。后来科研实习,我和辛夷二选一,争进妇科肿瘤试验室,妇科大佬陈教授因为见识过我的铁砂掌开瓶绝技,挑了我:"秋水手狠,灵活,知道如何利用工具。辛夷就算了,养细胞基本不用槽牙。"辛夷去了药理试验室,试验用狗用兔子,先把狗和兔子搞成高血压,然后再用降压药,看生理改变。以后,辛夷咧嘴笑,露出他精壮闪亮的大白槽牙,我总仔细打量,怀疑他槽牙的缝儿里,每天都藏着狗肉丝和兔子肉丝,心里艳羡不尽。
  "窗台会坏的。是不是需要赔偿给学校?"小白喝了口我倒给他的燕京啤酒,没干杯,第一句话是担心的询问。
  "你签的合同上有不让用窗台当酒瓶起子这条吗?"
  "没有。什么合同都没签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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